卷一 锋芒
06
叶修前脚方才跨进铜雀石庭，便迎面摔来一只茶壶，哗地一下，四分五裂。
叶修吃了一惊，暗暗为那只雕工细致巧妙的茶壶感到可惜。茶壶上金丝雀的纹样已然支离破碎，他抬头看向屋内，只见到面前许多条垂落而下的帘幕，硬是把里头遮得严严实实。
一旁立刻有侍女来拾碎屑，玉葱般的手指在触碰到陶瓷碎片的一瞬间扎出了血珠，少女轻呼了一声，却还是要忍痛将碎片捡起。叶修抬手止住了她，亲自弯下腰小心地将锋利的碎片捡起。
少女原本只想着要道谢，却在看清楚叶修的脸的一瞬间噤声，嘴唇蠕动了一下，额头上沁出些许汗珠，愣愣地道了声陛下。
叶修点点头，朝屋内走去，边走边撩开一层层的纱幔。
极为寂静的铜雀石庭之中，独一人的脚步声入耳，主人自然在一瞬间就知道有外人来。还没待他作出反应，叶修已经撩开最后一层帘幕，站在那人面前。
一头墨发落至腰间，随意而略微敞开的青色衣襟，衬得那人皮肤如同璞玉般洁白无瑕。他有些诧异地从书间抬起头，一双略显暗沉的眼眸一瞬间变得明亮，浅笑吟吟地对着叶修道：“阿修。”
“你倒是惬意。”
叶修见他这样有闲情逸致，也不客气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来，道：“方才是怎么回事？谁摔了那茶壶？”
苏沐秋原本特地从自己所坐的位置上挪了挪，谁知叶修已在那边就坐，略微不满地撇了撇嘴，道：“什么茶壶？”
“刻着金丝雀的。”叶修道。
“哦，我摔的。”苏沐秋沉默了一下，答道。
“你无事摔这茶壶干什么？”叶修瞪大眼睛问道，“难道是不满意这碧螺春？”
苏沐秋抬起头，直视着正惊讶的叶修，暗暗蹙了蹙眉，似有责备之意，一副欲言又止。叶修依旧不得其解，只得换一个话题：“铜雀石庭可还好？”
苏沐秋咧唇一笑，嘴角上扬：“我原本以为你说原模原样地造了只不过是在哄我而已，没想到真有。铜雀石庭和原来没有半点差别，就算是庭外那棵梧桐树的位置都不曾改变。”
“那当然，我说造了一定就是造了。”叶修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，强撑着眼皮道，“我睡一会，不介意吧？”
苏沐秋一言不发，从原本躺着的地方站起来，走到叶修身边坐下，叶修心领神会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膝上，意味不明地朝苏沐秋笑了一下，磕上了眼睛。
没过多久，苏沐秋就听见了膝上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。
他的睫毛微微颤了一颤，抬手轻轻摸了摸叶修的脸颊。一下仿佛不够，他的手指从额头、眼睛、鼻子，一直移动到嘴唇。接着，在嘴唇上细细地摩挲着，停留了许久。
维持这个动作良久，他才听到，自己的一声极为幽静的叹息。
崇德十二年，冬。
少年在桌前搁了笔，走出门外，同一个与他一样相貌的少年并肩站立。
庭院内落了一层洁白而无暇的雪，让整一个院子都显得亮堂起来，巍峨的寒风簌簌地刮向少年的脸颊，刮得生疼。少年啧了一声，抬手将另一个少年的头转过来，道：“你在看什么？”
另一个少年方才注意到身旁已经站了多时的人，不动声色将头转回来，整了整衣袖，问道：“那你呢？寒冬腊月的，跑出来作甚？今日的字可是练完了？”
“练完了，明日的份也练完了。”少年道，“你还没回答我呢，你究竟在看什么，哥？”
另一个少年此时才收回目光，极沉极静的一双眸子里染上了些许笑意，颇有些少年老成的风范。他道：“今年的这一场雪，下得过早了。”
“我原本还想要去景乐宫旁边的那湖里看看有没有结冰呢......”少年叹息道，话锋猛地一转，“要不是你昨日又没去上书房，父皇至于大发雷霆禁我们俩的足吗？再说了，没去的人是你，为何连我一起罚？”
另一个少年尽是调侃之意，笑道：“哦？那你昨日要是在父皇面前把《道德经》背得滚瓜烂熟，你今日也就不必在这里了。”
少年气得浑身发抖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，拂袖回了屋内。
另一个少年看到他这样，只是摇了摇头，继续看向庭院内。一朝花开花落，空无一物。
半晌，少年又辗转出来，扭捏地道：“父皇昨日说今日宫中有贵客，让你去招待。”
“可是虞国太子一脉？”另一个少年诧异道，“你为何现在才说？”
“......”少年沉默了一会，愤愤地道，“忘记了而已！你不愿去便算了！”
“我怎么不愿去？”另一个少年立刻伸手抓住他的衣袖，拉近道，“秋儿你说清楚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？”
“还能怎么一回事？”被称为“秋儿”的少年皱了皱眉，挣开另一人的手，捋了捋衣袖，冷声道，“如你所说，虞国使团来访，皇子皆有随行，父皇为锻炼你，让你过去主持大局。”
“主持大局？”他苦笑着道，“父皇为免太看得起我......”
他看了看秋儿的神色，满脸都写着“想去”，却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把脸别开，啧了一声。纵使表现得再怎么不在意，那双亮晶晶的眼眸是不会骗人的。
“秋儿，你替我去吧。”他道，“少说话，父皇应该认不出来的。”
秋儿在一瞬间睁大了双眼，似乎是不敢相信他会将这种能在父皇面前立功的机会给自己。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另一人一眼，颇为艰难地开口：“那你呢？”
“我？我现在是叶秋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。再说今日宫中有贵客，实在不应该禁足，自然是去瞎逛了。”他眨了眨眼，笑道，“你可别说漏了嘴，到时候父皇可要给我俩好看。”
“我可不是你！”秋儿义正言辞地反驳，“要走就赶紧走，我去静心阁了！”
另一人轻飘飘地笑了一下，看着秋儿一溜烟走到门口，还朝他瞪了一眼。他转身进屋，从里头取了件御寒的衣服，将自己的折扇配在腰间，也随后走出了宫门。
本就没有什么目的，不过是闲来无事地走动。他特意挑了同静心阁相反的一条道，一路上盈盈落雪，漫天洁白，整个皇宫都被染成这白色，却是丝毫不显单调。经过景乐宫旁边的那潭湖时，他特意多望了几眼，已经结冰了，但结得不厚，人要是站上去，必定会破裂。
想想方才秋儿还说要来这里玩，看来一定要提醒他不可莽撞了，否则一不小心跌进冰冷的湖水里去，寒冬腊月的，不死也会去了半条命，又何况他本身身子便不怎么好。
他驻足了一会，轻摇折扇，正打算向南继续行走，迎面传来的对话声止住了他的步子。
“哥哥你也真是的，这种东西和他们争什么呢？我们不就是来凑个热闹罢了，礼仪尽到了便启程走人，再说了我也不稀罕这些丑陋的东西，都没有娘亲做的香囊一半好看。”一个少女略带焦急地责备道。
他听见这声音，立刻一个闪身躲入了湖边的一丛灌木中，俯下身藏匿自己。
“他们刚刚那样子，还把你当做公主吗？”另一个声音如此说道，“娘亲做的东西这些自然是没法比的，但我刚刚是真的气不过......”
“哥哥你说什么呢。”少女叹了口气道，“父皇的女儿里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，我又何必自讨没趣，只要有哥哥就好了。”
“幸好方才借口逃了出来......不过大庭广众之下，他们应该也不会做出围着打这般有失脸面的事。”少年突然低低叫了一声，仿佛是扯到了伤口。
少女立刻按住他，嘶啦一声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一块布，撕成长条的样子，替少年简单地包扎了一下。
少年一瞬间瞪大了眼睛，失声叫道：“沐橙！你在做什么？你一个女孩子——”
“都这时候了还讲这些有的没的？”沐橙反问道，“我衣服本就长，方才那样拖地行走也太难受了，这样正好。”
少年登时噤了口，等到沐橙绕弄得差不多了，才有些无奈地道：“那也不行，这样像什么话？”
“行了，哥哥你就闭嘴吧。”沐橙哼了一声，“也不看看自己都被打成什么样了，还来教育我呢。”
“我被打成什么样了？”少年惊道，“难道鼻青脸肿了？！”
沐橙看了一眼少年青一块紫一块的脸，又看了看他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，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，道：“那里不是有湖吗？你去看看吧，我就不说了，省得你伤心。”
少年听到这句话，更是吓得冷汗都出来了，立刻跳起来朝湖边跑去。沐橙摇了摇头，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因为刚刚一撕已经有些惨不忍睹的袍子，把它脱了下来，考虑着如何将其变得自然一些。
“沐橙，这湖水都结冰了，你不冷吗？”少年照完自己的脸，发现依旧清俊，便放心了，转头对沐橙道。
“不冷。”沐橙看着少年，略微担心地道，“倒是哥哥你小心一些，别离湖太近了，小心掉下去。”
少年嘻嘻地笑了一下，一个跃身跳了下去，踩到冰面上，朝岸上笑着道：“我不都说了结冰了吗？你看，踩上去都没关系。”
沐橙正欲说些什么，突然一声极为清脆的“咔嚓”，让她登时愣住了。
少年脚下的冰面，出现了一条裂缝！
少年错愕地看向自己脚下，还未等他作出反应，冰面立刻“哗”地炸开，急剧的失重感之后，他一瞬间被冰冷的湖水吞没。
沐橙立刻扔下手里的外衣长袍，跑向湖里，但一道身影比她更快，已经跃进了湖中。
那人想去拉正在挣扎的少年，却被他慌乱之下推开，甚至一不小心按入了水中——极度的冰冷让他咬紧了牙，右手发力在少年脖颈后方猛地敲了一下。少年停住了挣扎，整个身子朝湖底掉去，那人即使托住了他，再次咬了咬牙，将少年连拖带拽地拉了出来。
一上岸，那人就解了自己的外衣披到少年身上，看了一眼在一旁被这一霎那发生的变故惊得还回不过神来的沐橙，一把抱起少年瘦弱的身躯，有些虚弱地道：“这里不宜久留，先回屋里去。”
语罢，便迅速朝刚刚出来的庭院赶去。沐橙见状，也跟在后面用最快的速度奔跑。
好不容易回到屋里，吩咐下人来生起炭火，那人才将少年从自己怀里放下，将他靠在炭盆边上，脱掉外面已然湿掉的衣物，再将挂在椅背上的那件貂皮大衣将其围住。一切妥当，他才松了口气般地将自己脱得只剩一件里衣，坐下来烤火。
沐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，朝哥哥身边靠了靠，小心翼翼地说道：“多谢公子相救......”
那人正认真地烤着炭火，听到这话，抬头笑了一下：“没事，举手之劳。”
“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？”沐橙问道。
那人想了想，答道：“我叫叶秋。”
沐橙乍一听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，却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听到过，只能欠身道：“小女子沐橙，叶公子方才所救的是我哥哥沐秋。”
“沐秋，沐橙......”叶秋重复了这两个名字，突然道，“你们姓虞？”
沐橙的身体在一瞬间颤抖了一下，一言不发。许久，她说道：“姓，也不姓。”
“那个男人，不配为父。”她咬牙切齿地补充道，眉间竟显出一丝戾气。
叶秋顿时了然，早就听说虞国皇帝风流成性，近乎与虞国每个貌美女子都不清不楚，这手都要伸到大夏来了。听两人刚刚的谈话，他就猜到这二人十有八九是今日进宫的皇子中的二位，姓虞又不受宠，想来母亲必然也不怎么受虞国皇帝喜欢，或者更糟，不过是一夜风流的产物。
“女孩不可面含杀气。”叶秋淡淡地说道，“你哥哥他......”
话音未落，炭盆旁传来一阵轻吟，少年迷迷糊糊地撑开眼皮，在看见自己身上裹着的貂毛大衣和身旁的炭盆时怔愣了一下，呆呆地抬头，看见了就坐在他对面的叶秋。
叶秋见他醒来，随意地笑道：“你醒了，感觉怎么样？”
“有点冷......”少年下意识地说道，转而又反应过来，“这里是？”
“这里是我的寝宫。”叶秋低头替自己扭干衣衫上的水，“你方才落水了，还记得吗？”
一提到这两个字，少年便登时感觉那种冰冷刺骨的寒意再次袭来，狠狠地颤抖了一下，低声道：“多谢公子相救......在下苏沐秋，请问公子如何称呼？”
“叫我叶秋就行。”叶秋挑了挑眉，想来这两人的母亲应该是姓苏了。
“哥哥，你还是再烤一会儿吧，别把外衣脱了，否则会得风寒的。”苏沐橙见苏沐秋将那件貂毛大衣脱了下来，有些焦急地喊道。
“没事，我不冷......阿嚏！”苏沐秋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，才在苏沐橙的眼神下乖乖地将衣服穿上。
“你是......大夏皇子吗？”裹住自己后，苏沐秋只露出一个头，声音有些闷闷地道。
“是啊。”叶秋毫不犹豫地承认了，“不过其他皇子今天都在主殿那边，我觉得冷，便没有去。”
“你父皇不责骂你？”苏沐秋疑惑地道，“按理说，这不都是关系到皇室颜面的事儿？”
叶秋抬手指了指一旁书桌上摆放着的笔墨纸砚，无奈地摊了摊手，道：“昨日我没去上书房，太傅便向父皇告状了，实不相瞒，我现在正禁足着呢，一整本《道德经》全得抄完，刚刚不过是抄得累了出去散心而已。”
三人你一言我一语，本就年纪相仿，又已经算是过命之交，一下子相熟起来。正聊得欢天喜地地，啪得一声，外门被推开，一个同叶秋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年黑着脸走了进来。
一屋的人精神顿时紧绷，苏氏兄妹诧异地看了看叶秋，又看了看新进来的这个，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“怎么了你？一副谁欠了你钱的样子？”叶秋连眼皮都不抬，不咸不淡地道。
“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？”少年怒极反笑，大步流星地走过来，抓住叶秋的衣领吼道，“我一才出去多久你怎么什么人都敢往宫里带？你知道他们是谁吗？”
“知道知道，虞国皇帝的儿子和女儿嘛。”叶秋瞥了一眼苏沐秋和苏沐橙，笑道，“虞国的基因还真是不错。”
“知道你还毫不犹豫地带别人进宫门？你疯了？！”少年瞪大了双眼，“你别忘了你刚刚在外人眼里都是谁！”
“就因为大家都会把我认成你，我才会干这种事的。”叶秋反手钳住少年，让他把自己的领子放开，笑着道，“别紧张嘛，在父皇眼里你可一直都乖得很，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。”
少年瞪着他，沉默良久。
“......叶修！”半晌，他咬牙切齿道，“你这混蛋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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