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 锋芒
05
“少天，你真要这么做？”叶修手里的笔一顿，眼神颇为复杂地看向对面意气风发的青年。
“老——陛下，你何时变得如此啰嗦？”黄少天嘟囔着，“只是去一趟冀州，又不是赶赴黄泉地狱，至于这样紧张至极吗？”
“我虽说身处皇宫，但也知道连日大雨，冀州气候已是遭到极点。我并非不信任你，只是冀州与阳翟相距甚远，若真是出了什么闪失，我可不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。”叶修幽幽地道，“更何况你这样决定，文州知道么？”
黄少天一瞬间顿住了，那双一直溢满了愉悦的眼睛黯淡下来。良久，他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：“你只知道拿会长来压我。”
“文州当然不希望你去这阳翟城外兴风作浪，你还是呆在宫里来得令我省心。但你若真是执意要去，我也拦不得你。”叶修右手执笔姿势不变，左手急速一挥，于空中掷出一块玉制物件，黄少天反手接住，摊在掌心一看，是块玉牌，上雕祥云盘龙，一眼便知是皇家之物。
“这块玉牌你拿着，若是出了什么差错，这个能保你。”叶修笔锋如同龙蛇旋舞，辗转几下便写完了那份诏书，“路上要是有任何危险，赶紧跑......不用我教你吧？”
“你当我剑圣的名号皆是玩笑？”黄少天咧嘴笑道，“放心，我一定完完整整地从冀州回来。”
黄少天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静心阁，叶修在他身后本想叫住他，想了想还是闭了口。黄少天此人仗剑行走江湖多年，不同于喻文州一般是个近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雅士，自保是绝对不成问题。但叶修也知世间险恶，黄少天久未出宫，恐怕还是会有些危险。
黄少天不比喻文州文弱，但却沉不住气，加之其年轻俊美的外貌，更是让人担忧——这世道什么都有，断袖之癖更是不乏，当然叶修知道自己在外人眼中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断袖，没什么资格说别人。
“雪峰。”叶修为那份诏书按上印章，挥手招来在一旁读书良久的吴雪峰，“给少天派几个暗卫，不必让他知道。”
“是。”吴雪峰恭声应道，“陛下先前可曾唤过昀妃的字？”
叶修一愣，回道：“唤过，如何？”
吴雪峰依旧屈身作揖，沉默不语。
叶修方才明白他的意思，笑着道：“行了，月恒，你若是喜欢，我以后就都这样叫你。只是我从小唤到大的名，又岂是一时说改便改的？”
月恒自是吴雪峰的字，是他及冠之时先皇，也就是叶修的父皇为他起的，取自《诗经》中的“如月之恒，如日之升”。叶修曾经指着这句朝吴雪峰笑了许久，这句本是为君王所祝愿的诗句，到这里却是君王为臣子所吟。吴雪峰当时也百思不得其解，甚至有些恐慌，到最后方知先皇不过是随口一说，并无他意。
但吴雪峰也因此一度排斥过这个字，叶修知他不喜，也就不再多提，照旧唤他雪峰。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，他突然想起这个字来，还闹了回脾气——吴雪峰平日里温厚待人那是出了名的，贵为上卿却从未见他对何人摆过架子，就连对待叶修的那几位“男宠”基本也都是从不失礼数。这样的吴雪峰，倒真是难得一见。
吴雪峰欣然直起身，接过叶修手中的诏书：“陛下可曾记得昀妃的字是何人所起？”
叶修当然记得，多年前他在蓝溪阁见到喻文州与黄少天，在那里住了许久，而正巧碰到黄少天及冠，便被逼着为他起了个字。黄少天本性就不是什么文人雅士，虽说对于诗词不至于一窍不通，但叶修若真是和他吟上两句，能不能有所回应还真是难说，再三思量之下，叶修才为他起了“若臻”这个字。
黄少天倒是欢喜异常，在自家会长越来越阴沉的微笑之下欢天喜地地抱住叶修亲了一口，亲得叶修晕头转向不知所云，紧接着便跑了。
很多年前的事了，难得叶修还能记得如此清楚。虽说有了这样一个字，他却是几乎从来没怎么唤过，喻文州也不曾唤过这个字，若不是吴雪峰今日一提，说不准叶修哪一天就要忘记了。
“......月恒，你是不满意自己的字？”叶修微微眯了眯眼，“你可别忘了，这东西是改不得的，尤其是先皇所起的。”
“臣并无他意，只是好奇罢了。”吴雪峰淡淡地笑道，“臣先告退了。”
见着吴雪峰恭恭敬敬地出去，依旧是与往常一般毫不失礼数，但不知为何，叶修总感觉吴雪峰今日神情有些不对劲——莫不是心情不好？他仔细回想了方才吴雪峰与他对话时的样子，才发现哪里不对。
今天雪峰也太恭敬了些。
叶修略微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，别说他这后宫不得安宁，就连雪峰如今都要和他耍脾气了，这三宫六院岂不是要闹翻天了？苏沐橙早就催过他多去后宫转转，别总是过着朝堂、静心阁、寝殿这种三点一线的日子，但奈何水堰旱灾闹腾得整个朝廷上下奏折满天飞，他自己都快要被谏言淹没，何来闲情逸致去后宫左拥右抱？
方才刚刚写完一份诏书，先下恰好没有新的奏折，再写也不合时宜。叶修掐着时间，算算还未到午时，便想着要不要去苏沐橙那边逛一逛。一想到苏沐橙，叶修又突然想起那个貌似已经被自己丢在宫里很久的人——苏沐秋千叮咛万嘱咐让叶修少见他，自己更是连宫门都不出，都一个多月了，叶修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。
唤来内侍将桌上的物件收拾了一下，叶修理理衣袖，踏出了静心阁。
苏沐橙微挽袖子，眼睑低垂，细心临摹正楷，曲绕婉转的白烟漫过砚台，尽是清淡的墨香，连续而不间断的笔画显得她的字迹如同本人一般端庄秀丽。待成，她搁笔轻轻松了口气，按上刻着“沐雨橙风”四字的印章。
“郡主。”紫嫣缓缓走来，行礼道，“戴小姐与楚小姐已在来的路上了。”
“陛下知道此事吗？”苏沐橙点点头，微笑道。
“陛下应该是知道的，未曾不允许，郡主还请放心。”紫嫣道，“时辰差不多了，郡主既然请了两位小姐入宫做客，定要好好梳妆一番呢。”
“我知道——”
话音未落，随着一声匆匆忙忙的叫喊声，外头传来清亮而有活力的少女特有的嗓音：“郡主，戴妍琦与楚云秀求见。”
苏沐橙闻言一怔，诧异地望了紫嫣一眼，道：“进来吧。”
宫门被打开，身着碧色华服的女孩踏入宫内，后面还有一位紫衣的姑娘，比先前那位略微年长，却都是与苏沐橙相仿年纪。两人身穿衣物皆是寻常百姓所不敢想象的华丽服饰，一眼便知是哪一家的大小姐。而同时走来，却能清楚地分辨出这二人性格差异之大，先前那位活泼灵动，后来这位描着黛色的眼角都显得极其锋利，甚至锐利之感。
“秀秀，妍琦。”苏沐橙微笑着从台阶上缓缓走下，“远来辛苦了，坐吧。”
见了苏沐橙，这两人倒是无一例外地喜出望外，也不拘束，即刻就坐，微整自己此时的衣袖，便聊了起来。
“沐沐，你在皇宫中过得可真是舒服。”楚云秀，即是那位紫衣的姑娘，不满地道，“我父亲近日一直想方设法地为我招亲，还说我年龄已到——难道我看起来有那么老？”
“云秀姐为这事儿都快烦透了，每日见着我就吐苦水。”另一位碧衣的女孩，戴妍琦，笑嘻嘻地道，“照我说伯父还是着急了，云秀姐的夫婿，哪是随随便便就招得来的？”
“秀秀，楚大人多半是想为你找个上门女婿呢。”苏沐橙笑道，“楚氏一门向来以武将出名，大夏历史上有多少大将军是楚姓的？你从小不常修琴棋书画，倒是精于骑射，哪家公子敢娶你呀？”
楚云秀虽说是将门之女，但是性格也不至于太过豪放，大家闺秀该有的仪态样样俱全，只是比平常娇气的女子多了几分霸气。但有一点，作为一个女子，一个大家闺秀，楚云秀随身带一柄烟斗，随时都能拿出来吸两口。论楚云秀的家教，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该被允许的，但她仿佛生来爱吸，只顾得在人前把握分寸，人后偶尔便会吸得昏天暗地了。
为了这事，楚家目前的家主，也就是楚云秀的父亲，曾经让她跪在楚家刻着踏风赤纹豹的祠堂之内一天一夜，不让进食。但似乎已经成瘾，楚云秀纵然能控制，也是断不掉了。
三位无不是家世显赫大小姐聊了好一会，方才意识到双腿近乎坐麻，于是便决定起身去宫外散步。此时外头气候极好，艳阳高照却又不让人觉得炎热，恰好的温度。苏沐橙尚未沐浴就同二人聊了起来，便让楚云秀和戴妍琦先行出去。
楚云秀和戴妍琦边走边看，她们上一次来皇宫已经是多年之前的事了，如今样貌大为不同，更是觉得十分新鲜。楚云秀不止一次颇为无奈地拦下了想要伸出手指的戴妍琦，提醒她在这人多口杂的皇宫中要注意形象。戴妍琦倒是不以为意，一会儿踩上青石折一朵梨花，一会儿往池中扔鱼食，平日里在家里不敢做的事都快做尽了。
苏沐橙自然没那么快赶上她们，两人也走的累了，便随意找了一处亭子，往庭中的石椅上一坐，休息一会，顺便等等苏沐橙。
“云秀姐，你说这皇宫那么大，事儿是不是也特别多？”戴妍琦压低声音问道，“不是说皇宫里乌七八糟的事是最多的吗？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楚云秀也轻声回答，“不过我们身处皇宫之中，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，省的给沐沐找麻烦。”
“这我自然是知道的......”戴妍琦道，“但我很为沐橙姐担心啊，毕竟她不像我们，每日都过得提心吊胆，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。”
“有陛下在，应该不至于，不过沐橙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被人欺负。”楚云秀笃定地道，“再说这后宫之中大多都是男人，不会像女人那样心机颇深。”
戴妍琦沉默了，楚云秀所言不无道理，但她还是听出了几分自我安慰之意。
“罢了，不聊这个。”楚云秀挥挥手，对着四周环绕了一下，道，“那边有一口井，走了那么长时间我还是去照照自己衣饰到底乱没乱吧。”
戴妍琦顺着楚云秀的实视线朝那边看去，那里是庭院的一角，周围栽种着几株低矮的树木，略微下垂的枝叶将那一口小井尽数遮盖，若不仔细观察，恐怕发都发现不了。只是被树木掩盖，井口周围都有些阴森森的，戴妍琦微微打了个寒颤，拉住即将起身的楚云秀的衣袖，道：“我看云秀姐衣冠整洁得很啊，没必要吧？”
楚云秀略微诧异地看了戴妍琦一眼，道：“不过是几步路罢了，不碍事。”
戴妍琦见拦不住她，暗自闭了口，只是微微担心地看着楚云秀朝那边走去的身影。楚云秀走到井口，就这有些昏暗的光线皱了皱眉，微微整了整自己的衣襟，本就浓密的枝叶被她的动作一触，微微摇摆起来。楚云秀见理得差不多了，便朝亭子走去。
见楚云秀什么事也没有，戴妍琦微微松了口气，正想开口唤她，却听见楚云秀身后猛地传来一声重响，仿佛看见什么东西从井口上方急速掉落入井内，却因为有些远，只能看清楚浓密的枝叶不停摇晃。楚云秀自然也听见了那声极大的响声，惊讶地转向身后，只看到井口上方的树木。
戴妍琦小跑着到楚云秀身边，两人对视一眼，齐步向那井口处走去。
她们深吸一口气，将头往井中探去。
当她们看清里头是什么东西的时候，顿时头皮发麻——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！！！！！！！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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